最贤良的丈夫
父亲与母亲伉俪情深,我从小就有感觉,几十年里我从未见过他们有任何的隔阂与不睦,为此既感到无限幸福,又常常感慨良多。
父亲对母亲疼爱有加,甚至有时不大像是对妻子,更像是对心爱的女儿。有时母亲躺在床上,父亲坐在床边,静静地看着她,微微地笑着,轻轻地哄着,慢慢地拍着。那令人为之心颤的缠绵情意,难以言喻。母亲略有不适,父亲得知后,总是立即用一双怒目先向我“兴师问罪”(因我陪伴母亲最多),那眼神与平时的诙谐有趣迥异,在我的记忆里是不可磨灭的。
最令我刻骨铭心的是,一日深夜,母亲如厕时跌倒,父亲闻声急忙赶去,拼着全身气力,“战地救护”般搀起母亲,送母亲回房。具体情形尽管我们谁都不曾目睹,后来提起时父亲亦只淡淡一笑:“天晓得你们怎么都睡得像只猪!”我却能真真切切地想见他是怎样吃力地搀起母亲,怎样生怕稍稍弄痛了她而小心翼翼地半背半抱,一步一喘地送母亲回房的。父亲那年72岁,历三次心肌梗塞劫后余生,又做过心脏搭桥大手术,但他全然不顾自己是重病之人。母亲失眠由来已久,每天借助药物方能入睡,药力未过时全身绵软,其沉重可想而知,年迈的父亲居然能将母亲背起,岂不奇哉!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一首歌谣:“一对老头老太太,他们两人上北海;老头背着老太太,摔了跟头起不来。”
这一幕动人的情景,刚好与父亲为纪念结婚30周年(结婚日为1938年1月11日)所写的一首诗中的“白发相偕愿已足,荒山野岭共销磨”互为印证。
最慈爱的父亲
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。据母亲说,我出生后,她问父亲给我取什么名,父亲拿过一本字典,闭上眼睛任意一翻,又在那一页上任意一指,然后睁眼看到了平日少见的“笃”字,于是父亲说:“就叫笃笃!”这名字我一直用至考大学。用比较生僻的字取名有一个好处,那就是避免了因其通俗上口而容易被老师提问。
父亲幽默诙谐开朗的性格,我觉得在与我相处时发挥得最淋漓尽致。他曾给我取绰号“小狗”。他说,因为你属狗,有许多“狗性”。其实我明白,他喜欢狗,养狗、玩狗是他业余最大的乐趣。他给我取“小狗”是昵称,是对我的真心实意的爱。为此,我很高兴。我初中时学的是俄语。一天,我在家练习“P”的发音时,脑后的两把短短小刷子随着“P”“P”一翘一翘,父亲说这非常像小狗的两只耳朵。从此,我这“小狗”的名字就叫开了。
父亲肥硕、大腹便便,睡房又在阳光充足的楼上,他登楼梯略显困难,每次登楼前都大叫:“小狗!”(意即:快来呀,我要上楼了)然后转身面向楼梯,将左手搭在楼梯扶手上。我听到喊声会马上站到父亲身后,把双手置于父亲后腰部位用力向上推。我知道,父亲并非真的困难到这一步,只不过是借机享受女儿的爱,也享受对女儿深爱的快乐。
父亲对我的学业很严肃认真,但这种严肃认真常以并不严肃认真表现出来。
1965年夏,我把报考大学的“志愿表”带回家。我爱好文学,从小学到高中,在作文、语文、外语课堂上常受表扬,我总是神采飞扬,充满自信;在数学、物理、化学课堂上,我则判若两人。我那时最崇拜白衣战士,觉得白大褂、手术刀又潇洒又神秘,故在“志愿表”上填了“医学院”、“医科大学”等等,连一向喜爱的文学都暂且不顾了。父亲大逞“霸道”,撕了我的“志愿表”,又另外清一色地替我写上了一大串外语院校,如“北京大学东语系”、“外国语学院亚非语系”等等,真叫我傻了眼。父亲对我说:“学医是不错,有个女儿学医多方便!可学医太累,还要值夜班什么的,学外语可就轻松多了。对吧?”他说这话时不停地冲我眨眼睛,我一时不知他的真意。后来,我收到“北京大学东语系”的录取通知,专业是日语。父亲知道后,哈哈大笑,说:“这就对了!这倒不是由于我出生在日本,希望女儿精通日语,而是因为中日两国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,就需要有人做工作,我希望有个女儿接班。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工作,困难不少,比医生值夜班也许更累。”“噢——!”我明白了。我就这样别无选择地学了日语。
记得我第一次从北大回家,虽懂日语却因久不使用而淡忘了的祖母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,对我说她惟一记得的日语:“你吃早饭了吗?”可惜我那时还听不懂这么长的句子,一个劲地摇头傻笑。见到父亲后,我十分得意地说了一句日语:“这是爸爸,那是妈妈。”谁知父亲听后,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,好不开心。原来,我把日语中用于物品的代词“这”错用于人,这句话就成了:“这(东西)是爸爸,那(东西)是妈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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