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
人们惊叹于周有光的健康长寿,常会不约而同来请教“秘诀”。
老人的答案简单:气量大。
简短三个字,却是知易行难。我问周老,到底怎样才能做到呢?周老拖着他的常州乡音念起了《古文观止》里的一句话:“猝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。”
“意思是忽然来一个打击,你不要惊慌,没有道理来欺负你,你不要生气。”语毕,周老赞叹道:“古代人的话真了不起,一句话就可以对你一生一世建立人格产生影响。”
如果了解周老一生历经的几次“浩劫”,就不难理解老人的这番豁达了。
周有光的家在常州历史上是大家族,曾祖父是政治家兼实业家,太平天国起军攻打常州时,周家万贯家产化作乌有,家道渐落,“后来我父亲教书,大家庭维持不住了,我母亲带我们到苏州,等我进大学时,连学费都付不出了,还是我姐姐的同事借钱给我上学。”
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,周有光携一家老小逃到四川,半年后回到苏州,却发现管家不见了,家里所有祖上留下的古董都被日本人抢光了。“见识过大世面了,不稀奇了,所以后来‘文革’时,家里再破烂我也无所谓了,我心态好大概跟这些有点关系。身外之物,不必留恋这些东西,所以胸襟要大。”
“文革”时,周有光被下放宁夏贺兰山阙的平罗,种田、捡种子、编筛子、捡煤渣,还有开不完的检讨、认罪会。回忆这些,周老留下的却不是苦涩,“我觉得很有趣味,人家觉得苦死了,我觉得不苦。”
孙女周和庆在回忆文章里写道:“回来探亲的爷爷,得意地向奶奶展示他用橡皮膏补的裤子,又告诉我们许多在干校遇到的有趣事情,我们哈哈大笑,他也哈哈大笑。”
干校不许带书,周有光就带了二三十本各国文字的《毛主席语录》,成了他的“比较文字”研究材料,还带了一本《新华字典》做字形分析。“文革”一结束,他在干校的研究结果整理出版了一本书:《汉语声旁读音便查》。
捡粪的时候,他发现了一种节节草,突发奇想地将其摘回来做牙签,“竹子做的牙签常常有刺,木头做的牙签在嘴里会变软,只有这样节节草牙签最好。”他很得意,不仅自己用,还带了一大包回北京当成珍品送朋友。
周老常看到事情的积极面,“五七干校那个地方走20里路也看不见一个人,我去了,觉得倒有好处,把失眠治好了,把身体搞好了。”
“‘文革’时大家不敢交际,交际以后人家就说你们搞小团体,这样很好,可以在家安安静静做学问。”“文革”一结束,周有光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出来,都是早已写成了的。
“所以我的处世哲学是随遇而安,塞翁失马,焉知非祸。你把不利的条件看成有利条件就好。”
百年多少事,都付谈笑中。或许,周老在50多年前写下的一篇《新陋室铭》,是对这份豁达的最佳诠释吧——
山不在高,只要有葱郁的树林。
水不在深,只要有洄游的鱼群。
这是陋室,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。
房间阴暗,更显得窗子明亮。
书桌不平,要怪我伏案太勤。
门槛破烂,偏多不速之客。
地板跳舞,欢迎老友来临。
卧室就是厨室,饮食方便。
书橱兼作菜橱,菜有书香。
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。
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。
使尽吃奶气力,挤上电车,借此锻炼筋骨。
为打公用电话,出门半里,顺便散步观光。
仰望云天,宇宙是我的屋顶。
遨游郊外,田野是我的花房。
多情人不老 多情到老人
窗前、书旁、墙上,周老的家里摆放着许多相框,透过里面的照片,总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微笑着注视我们。她就是与周老携手走过70年幸福旅程的张允和女士。
她被称为“最后的闺秀”,被人形容为“年轻时她的美,怎么想像也不会过分。”她常说,“多情人不老,多情到老人更好。”在结婚那日,她乘兴唱了一首昆曲《佳期》,咏叹那似水良辰。79岁时,她提笔写下与爱人定情过程的美文《温柔的防浪石堤》。
张允和和周有光,是一对令所有人称羡的情笃伉俪,他俩相敬如宾,举案齐眉,他俩每日要碰两次杯,上午红茶,下午咖啡,这个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,雷打不动。
相濡以沫70载,点滴的回忆都那么甜蜜。以前每天饭后,他俩每人各占一间书房,读书写文章,然后交换彼此的文章。“她的文章给我看,我说这个不好、那个不好,我的文章也给她看,她也说这里不好、那里不好,挑毛病。”只要提到老伴,周老的脸上便立即绽起幸福的笑容。
在美国工作生活的两年多,老舍、罗常培和李方桂成为周有光夫妇家的常客,他们都爱吃允和做的菜。“我的老伴每个礼拜一清早,就坐非常快的地下铁道,到两百五十条街外犹太店里去买活的鸡。大家吃得高兴得不得了,讲笑话、唱歌。老舍最会讲笑话。”
张允和有个“三不”原则:不拿别人的过失责备自己,不拿自己的过失得罪人家,不拿自己的过错惩罚自己。而周有光有个“三自”政策:自食其力、自得其乐、自鸣得意。他俩总是一唱一和,互相呼应。
六年前,93岁的张允和去世了。两个人少了一个,生活好像忽然失了重心,令人无法适从。不过,周老最终从哲学中找到了慰藉,他想起一位西方哲人曾说过,所有的生物都要死的,个体的死亡是群体进化的条件。于是慢慢地,就泰然了。
这六年中,周有光先生一直在用行动来纪念老伴——多方联络出版社,出版了老伴的《昆曲日记》,还将老伴未做完的《浪花集》一书出版,了却了张允和的两大心愿。令人欣慰的是,两本书反响都很好,《昆曲日记》还重印数次,让张允和对昆曲的这份痴爱可以与更多的人分享。周老告诉我,最近还要出版的一本书,是张允和的杂文,已经编好,书名叫作《曲终人不散》。
记者手记 大道至简
坐在这位慈祥的老人对面,有一种甘美的宁静。大道至简,老人的淡泊沉静、乐观豁达,让我感受到一种崇高的人格魅力。
先生赠送的《汉语拼音,文化津梁》,烛照源流,洞见真妄。面对长久以来的各种质疑,我想这本书是最好的诠释。
汉字和罗马字母,东西十万里,上下三千年,却终因汉语拼音缔结姻缘,两相偎依。语文现代化的每一个足印,虽历经险阻,艰难缓慢,却又坚定向前。
在崎岖的“字母之路”上,周有光先生用其数十年的执著跋涉,以开阔的世界眼光和深邃的历史眼光,为我们标定了一条语文现代化之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