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绀弩80大寿时,程千帆教授集杜句祝聂一联:“忍能对面作盗贼?熏但觉高歌有鬼神。”跋云:“刀锯鼎镬之命,八旬尚在;宋雅唐风之外,三草挺生。酒怀容减,诗兴犹浓。杜句遥呈,周婆共赏。”虞愚?穴北山?雪教授赠聂诗有一联云:“已成铅椠千秋业?熏依旧乾坤一布衣。”这是次韵启功先生的,启诗这一联云:“二毛无恙移乾土?熏上座依然摄敝衣”,作于聂绀弩出狱返京不久,极为沉痛。舒湮有《夜读<散宜生诗>悼怀绀弩》:“谓有文章误九州,余生岂为稻粱谋?封侯自有随阳雁,下吏能甘系楚囚。帝子霄心天魔舞,书生憎命霸亭秋。咨嗟聂尉遗篇在,弹泪和泥共痤忧。”
我收藏有文怀沙先生1986年致聂绀弩夫人周颖的亲笔信札一封?熏极为珍贵?熏现录于下:
周颖阿姐:
不过是在一个月之中,耀辉革命文坛历时半个多世纪之久的老作家——丁玲与老聂竟相殂谢。想起这二人生前对我的知遇之恩,心头就像压上两块沉铅,老透不过气来。因而写了几首旧诗,遣个人之怀而已,初无意示人也。你既然想看看。另纸抄写呈阅。你知道我与绀弩交情深厚,岂是两首小诗能说得尽?颇想通过诗文为故人作评价,却又苦于无此能力。我的两首挽聂绝句自以为把感情浓缩了,但出之笔下却写得很淡很淡……也许只有您能懂的我那诗句中非言可宣的情怀罢!一般说来,哀诔之辞的遗憾是受主无从读到,只供活者的吊客指点。这样也有好处,让逝者自自在在安息吧。要不,生前已听腻了许多无聊的演讲,死后还要被迫忍受听取才子文士们的絮聒,岂非死难瞑目,其苦无涯乎?
唐代的高适五十岁开始学做诗,绀弩自称六十岁才学作旧诗。其实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是个诗人了。他的诗的语言和思想弥漫在他整个一生的生活中;躲藏在他深刻、犀利的全部杂文和新体诗中。只是他本人青壮年时代不屑搞“平平仄仄仄平平”罢了。后来因在困蹶中发现“束缚思想”(毛泽东语)的旧体诗竟束缚不了他,甚至反要助长他的诗思,使他在这种“束缚”中找到他驰骋其特异诗才、寄托其特异思考的自由天地了。当二十年前我读到他那些越写越“邪糊”、越写越“肆无忌惮”的诗,更是担心极了。于是我做了几首律诗劝他戒诗,主要是劝他不要在诗中惹事非,我说:“多一是非喻白马,文章岂贵吟龙蛇?”(我和他都曾酷爱庄子的文章,他的旧诗集《散宜生诗》,这书名正来自《庄子》。)并且向他指出:“虚心竹有低头叶,傲骨梅无仰面花!”他以解嘲的口吻回答我:“每一狂夫天意厚,白双老眼帽檐斜”。(见《散宜生诗》三十四页),何等自信,又何等自负!绀弩好在没有接受我的意见,要不天壤间就没有《散宜生诗》这一奇葩了。“龙江打水虎林樵,龙虎风云一担挑。”(见《散宜生诗》柬周婆)有这样抱负的诗人岂是阻遏得了的?
……
夏安
弟文怀沙拜上 八六.五.十.
灯下
信后附有文怀沙先生作《挽丁玲七律一首》和《挽聂绀弩?穴七绝二首?雪》。现将后二首录于下:
危坐读君通塞诗,游天戏海有余思。
从来大德生为用,百遍重寻绎散宜。
才性由来不自知,只今犹似畅谈时。
旧新新旧千重复,又值清明雨似丝。
聂绀弩不独旧诗,新诗亦佳。
钟敬文在一篇悼念聂的文章谈到,“现在文艺界的青壮年同志,知道或喜爱他的文艺作品的,恐怕主要只偏于他的杂感文、抒情散文,乃至于旧体诗,而晓得他新诗的成就的可能很少。”又说:我觉得他是个具有诗素质的人。他的诗思和诗艺的造诣,总是“使我自愧不如”。聂的新诗《列宁机器人》、《撒旦的颂歌》以及追悼鲁迅的《一个高大的背景倒了》,至今读来“仍觉得它虎虎有生气。”
聂翁的至友高旅为《散宜生诗》作序,曾谓“或曰绀弩初作新诗,晚年始作旧诗。非。新诗在运动中,多有发表,旧诗词不必运动,少作而已,今且散佚。”聂亦曾自叙:“过去有时搞搞新诗,没有看不起或厌恶旧诗之意。”
聂绀弩1946年3月26日在香港《华商报》副刊《热风》上发表新诗《给臭虫》:“你在偷偷摸摸中横行,我却要你在明察中死去。我虽然取的是你的生命,却流的我自己的血。”嫉恶如仇,沉痛警策。诗写得很自由,看起来什么都不讲究,或曰不见技巧,一任其情绪,思绪的和谐地自然奔泻。而且,不但从它可以见出作者以其杂文风骨入诗,亦可见出它与其后期旧诗的渊源关系。
聂绀弩在致高旅信中还曾谈到,“五四后新诗,其佳者确在文学上辟一新境界,此与学外国诗颇有关系。至今新旧异体并存,实为两物,各不相能,而旧诗始终以难为通俗,通俗太过,又已不成其为旧诗,故虽有大力,亦不能使之重归文学与小说、戏剧同科。新诗则尽管不可人意,却终为文学形式之一。其中原因非一,可谈者亦多,惜无人谈之耳。”这是1962年说的话。聂绀弩在这里提出了“新旧异体共存”问题,指出了新旧体诗的各有短长问题,热情肯定了新诗的成就,并希望为了它的发展能够有所讨论。
聂绀弩,着实堪称文坛一奇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