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江湖人就是混个嘴”
2001年清明节前夕,华县最好的“签手”郝炳黎驾鹤远游,他也是潘京乐的老搭档。在清明节的时候,潘老怀抱月琴,来到坟头为故人咿呀弹唱——精通皮影戏的老艺人如今已是寥若晨星,现在星空中又少了一颗。
在华县农村,很多人是从小看着皮影戏长大的。那个时候农村里婚丧嫁娶,都要请艺人们来,天黑的时候在村子口,大树底下搭起一个棚子,戏就唱起来了,短的一个晚上,长的要演上好几天,村里人白天干完农活,吃了饭,来不及的就拿个馍,端碗粥,拖着凳子,坐在台下看戏。对他们来说,皮影戏是最好的娱乐,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。而对于艺人,皮影戏却和“生存”方式之间有着越来越尴尬的距离。
皮影艺人吕自强1995年买了辆机动三轮车,去砖窑拉了三年砖坯子,2000年开始收破烂;“谁料想我辛辛苦苦学了几十年,到现在竟然没人看,养不了家了。”一个叫做侯振峰的艺人就曾经出外给人做建筑包工,赚了点钱冬天再回来演几场戏,否则没法过年!继潘京乐之后,在华县唱得最红的皮影艺人要算吕崇德,他却告诉我们这样一段故事,“上世纪80年代,唱红了之后,家里弟兄慢慢都大了,娶媳妇、盖房子都需要钱,老三、老四就和我舅舅学了裁缝,学成后我给寻了活,在合作社卖成衣。当时才开放,我演戏的时候从外面进了布料,老三老四做好了成衣我再拿到外面卖,家里经济就活了,先后盖了两院子房。当时班社其他人看我没有把唱戏当回事,都有意见……后来就把班子散了,我说我今后不唱戏了,你们自己搭你的班子。”
越来越多的皮影传人都像吕崇德们一样,迫于生计,另谋活路。老艺人雷全印说得在理:“我们江湖人就是混个嘴,我演戏你要管我生活,古往今来都是一个道理。”
今年夏天,我在皮影戏的“老窝”太平塬上住了一个多月,发现那里的村民常常把人分为三种,首先是拿笔杆子的(当官的或者做生意的),其次是手艺人,最末才是种地的。皮影戏对于艺人从来就不是一门艺术,而仅仅是一门手艺,一种能够养家糊口的方式。一旦有机会脱离手艺人,而成为商人,他们会毫不犹豫。
不过,演戏对艺人来说,又不仅仅是赚钱的手艺,有一首民谣唱得好“走遍天涯到处是吾家,步长途风吹雨洒,登高台讲经说法,论琴音六律造化,言字意四音不敢差……演苦戏引人泪巴巴,演乐戏惹人笑哈哈,自古道戏假情不假……技艺虽高不敢夸这是一宗文化,任凭他庸夫俗子耻笑咱。”曾经皮影艺人唱着这样的歌,在整个关中大地行走,到处唱戏。那时,无论是婚丧嫁娶,老人过寿,盖新房,过庙会,农业丰收都会请皮影戏。81岁的老艺人郭树俊说,解放初,唱卖戏(靠卖票取得收入)的时候,一毛钱一张票,一个晚上能来一千多人,一个戏班能收入100多元。皮影艺人虽然社会地位不高,却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手艺。
洗净铅华,谁主沉浮?
然而,“一口道尽千古事,双手对舞百万兵”,曾经独领一代风骚的华县皮影,如今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大概是渐行渐远,几乎每个人都在说,随着电视电影的兴起,年轻人不爱看皮影戏了——没有观众的戏剧是必然要灭亡的。
近几年,国家和地方政府越来越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,来到华县的“外人”越来越多,清华大学、中山大学、武汉大学、西安美院、新华社记者、央视记者……这些人来了又去了。可是洗净铅华,热闹过后,老人还是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艰难地生活着。2006年,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公布后,华县皮影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相应的具体支持,但在这个时候,一些新情况又在悄然发生:
华县一个职业技术学校摇身一变,成为陕西雨田民间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,将华县所有老艺人收编为公司职工,给出一万多的年薪,组织艺人排戏,录制发行,到大城市和国外的剧场演出,而将农村演出原来400多的出场价提高到近1000元,并且公司跟艺人签订协议,禁止不经公司同意的私自演出。
这样做的结果之一,是使农民看戏变得不太容易了,皮影“下乡”的成本忽然高了起来,华县皮影因此离开了以前的文化生态环境,投入到新的环境中。以前主要在农村里婚丧嫁娶中表演的皮影戏消失了,表演氛围和表演对象也随之发生变化,皮影戏从民俗“升格”成了文化遗产和展示物。
除了皮影演出之外,皮影雕刻市场更是风起云涌。古老的艺术再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。学者和民间文化保护者争论不已,有人说,从北宋开始皮影戏从宫廷走向民间,而今皮影又从民间走向精英,这是历史变化的常态;也有人说,皮影脱离了它生活了千年的土壤,就像把拔出的禾苗再使劲甩上几甩,将牢牢拢着根系的保命泥土也甩得干干净净。
文化,是一种集体的记忆和思维方式,本无所谓对与错,靠的是延续的张力,华县皮影和无数的艺人能够走过千年来无数的战火硝烟和历史尘封,已经足够证明它的生命力。自此以后,沉沉浮浮,就留给时间去交代吧。(沙垚/文 张韬/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