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在中苏交恶后的“反修”斗争中,对待苏联,他是当仁不让的。我感觉他对苏联早有意见,在所谓“牢不可破”的时期,我见到过私下流露对苏联的微词的只有他和李一氓。他们都不满意“老大哥”的颐指气使,而且对有些政策问题有自己的看法。我听廖公说过,过去在延安时,“我们”追随苏联的政策,做过不少错事。例如美国作家安娜·路易斯·斯特朗被苏联诬陷为“国际间谍”,驱逐出境后曾想来延安(她第一次访延安后,曾写过盛赞延安和中共的文章,这是她得罪斯大林的一个隐蔽的因由),遭拒绝。她回到美国,当然为主流社会所排斥,而美国左派也追随莫斯科,不接纳她,使她处境十分孤立、极端困难。当时在延安新华社工作的美国人李敦白受斯特朗案的牵连,也被打成“特务”,中共根据苏共的要求,把他逮捕入狱。廖当时是新华社负责人,亲自经手办理此事。李敦白新婚不久的中国妻子也只好离婚。所以廖提起此事时,说自己干了一桩“缺德事”。我猜想以他的经历,对于中共与苏共的历史恩怨知之甚深,一旦可以公开批评苏联,他不大需要“转弯儿”。他尽管开会时总似不大专注,但是在关键时刻,反应很快,做决定、下指示都是当机立断,很少犹豫。1962年“世界和平理事会”斯德哥尔摩会议期间,中国代表团第一次退场以抗议苏联代表对民族独立运动的讲话,标志着中苏在“和运”中公开决裂,就是他带的头。我当时从后面的翻译厢中望见中国代表团的坐位,只见廖公忽然摘下耳机,往桌上一甩,站起来就走,整个代表团连忙跟着都起身走出了会场。这是先斩后奏,“退场”并不在出国前的“预案”之中,不过中苏争论已经公开。后来那位苏联代表的讲话被当作苏联“污蔑民族独立运动”的例证写入了中苏公开论战的“九评”之一(今天如何看待那些具体问题的是非,又当别论)。事后他和刘宁一(代表团另一位领导)一起,告诫中国团员说:“退场可不能轻易退,你们以后可别开会开腻了就退场,好回旅馆打桥牌,那可不行!”我体会,这里进退的掌握,也是一种艺术。
他一生经历无数惊涛骇浪,听他闲聊是一大享受。但是他很少讲革命经历、战斗故事,只自称是“国际坐牢专家”,外国的、中国的、国民党的、共产党的监狱共坐过七次:日本三次,荷兰一次,国民党的两次,长征路上做张国焘囚犯一次(后来“文革”期间为周恩来特殊保护软禁五年,他自称算“半次”),几番九死一生。记得他讲过在张国焘那里当囚犯,本属于被杀之列,是他的画画才能救了他,张需要他画宣传画,才暂时留他一命,铐着手铐走长征路。后来周恩来到张国焘那里,巧妙地把他救了下来。
他阅人无数,许多名人轶事信手拈来,都是趣闻。说到讲日语,他说日本男、女以及不同身份的人用语都不一样,特别是敬语和语尾,一听就听出来讲话人的身份。例如一位女同志(当时也已是领导干部)原来在解放区做日本战俘工作,结果学了一口流利的“丘八话”,改不过来了,现在每当接待日本代表团,说话就露馅,他(廖)也不能制止她讲日文,毫无办法。还有过去在日本留学时,有个中国同学日语很差。忽然有一段时间不露面,同学都不知他哪里去了。过了几个月再出现时日语大有进步,但是一个大男人讲了一口特别谦恭的“下女”(即女招待)话,同学就都知道他这段时间到什么地方去混了。还有一些当时已进入老年的名人,年轻时在国外留学的轶事,他也讲过一些,例如某男士追求某女士,拿出“程门立雪”的功夫,真的在大冬天在门外站了一夜,等等。他还讲他过去恶作剧的事,最得意的是趁人睡着之时把他两只脚的大拇指捆在一起,等他起身下地,一定摔倒。诸如此类,当时如果记下来,可以编成“新笑林”。
他对自己的“胖”不以为意,还常常自嘲。常爱讲的一桩轶事是裁缝为他量衣服,发现腰围比裤长要长,起先不相信,量了好几次才相信。说到这里他总是开心大笑。他饭量极大,食欲旺盛,典型的广东人什么怪东西都吃,在国内只要夫人经普椿在场,总要受到约束,但是一出国就放开肚皮吃。一次在瑞士山区一个小镇上一家以蜗牛著称的餐馆,每份蜗牛一大盘,别人都吃不完,他一人吃了双份。南亚特产榴莲,许多中国人闻之掩鼻,飞机、酒店,都不许带进去,但是他视为美味。有一次,我们代表团经过仰光,李一氓时任驻缅甸大使。一见代表团就说,见到名单中有廖公,知道就是冲榴莲而来,所以早已备下。打开榴莲时,我和几个女同事都躲得远远的,他笑我们“太没文化”,自己大快朵颐。还听陈乐民说,一次在加纳开会期间乘汽车在公路上走,忽见一大田鼠从车前跑过,他大为兴奋,立刻叫停车,让同行的小伙子去追,居然给追上了,当晚中国使馆的大师傅剥皮红烧,他吃得津津有味。有一次乘飞机,我坐在他旁边,见一份外国杂志上有一则关于减肥的报道:某人原重三百多磅,减肥成功后减了差不多一半体重,其秘诀就是吃一种降低食欲的药,使食量大减。我介绍他看那篇文章作参考。他看完后说,“那样人生有何乐趣哉?不干!”
我那时很瘦,食量极小,坐在他旁边吃饭成鲜明对比,他总觉得不可思议,说吃这点点能活吗?简直是吃猫食!于是给我起绰号叫“小猫”,在他画的众多漫画中有画我的猫头人身像,穿着旗袍,头大身体小,猫脸上还戴一副眼镜,居然还真像。他送给我一张,可惜我没有保留下来,不知何时丢失了。直到“文革”后再见面,他还当众叫我“小猫”。不过他对比我年长许多的干部也叫绰号,有的已是老太太,他还叫她“小姑娘”,我也就无所谓了。
他在两个人面前决不敢顽皮,一位是他的母亲何香凝老人。他是有名的孝子,对母亲照顾备至,执礼甚恭。一位就是周恩来总理。周总理对他特别严格,真像对晚辈一样,随时耳提面命。我亲自见到1966年的孙中山诞辰百周年纪念会,尽管“文革”已经开始,那次大会还是很隆重,在人民大会堂举行。会前在一间贵宾休息室内,坐满了与孙中山有关的故旧和海外来的亲属。周恩来总理进门环视一周,立刻回头问:“小廖,何老太呢?”廖说在另一间休息室。周说,赶快把她请来。于是廖连忙出去,过一忽儿,自己推着何老太的轮椅进来了,并站在她身旁,俯首介绍前来问候的客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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