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次为斯特朗祝寿的宴席上(赫鲁晓夫为斯特朗平反后,1958年斯特朗来中国定居直到去世,由我所在的“和大”接待,每年都为她举办生日宴会,而周总理每次都亲自参加),周总理在谈话中提到当天从《参考资料》上刚刚看到的一篇重要文章,立刻转身问“小廖”,看过没有。廖答称还没有来得及看。周立即不悦,严厉地说,这样重要的文章你不及时看,是不是又在看那些花花哨哨的外国杂志?接着转向经普椿说,以后你注意给他床头放点正经的材料,把那些杂志拿走。经普椿说,我管不了这个。周说:你怎么能不管这个,难道只管生活?廖只有恭恭敬敬地听着。我觉得周总理对廖特别严,正是对他特别信任和看重,爱之深而责之切。廖在周面前像小学生,挨批评以后,回头向别人吐吐舌头。
还有一位与廖关系非同一般,廖对她绝对尊重的人是宋庆龄。我没有亲见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情景,但听说只有廖是能随时登门见宋的,宋待他如子侄,也最信任他。后来,经过几次政治运动,大概廖成为宋惟一可信任的人了。所以“文革”期间廖公也被“打倒”批斗,对宋是一大打击,据说从此她闭门不见任何人。
廖公的确喜欢广为阅读外国报刊书籍,出国时常让人“弄”些来看。我第一次知道《洛丽塔》这本书,竟是从他与旁人谈话中听到的。那时他们谈起来神秘兮兮的,我虽不知内容,但听得出是禁书。多年以后,此书正式传入中国,想起原书刚出版时廖公就已看到,才体会到他是如何“开放”。
“文革”开始以后,我再次见到廖公是在1973年,海伦·斯诺(埃德加·斯诺的第一个妻子)访华之时。那个时机正是林彪事件之后,“批林批孔”之前,是一段短暂的批“极左”的喘息期,气氛略松动一些。周总理乘机抓紧落实政策,陆续“解放”了一批老干部,廖也在其中。他是海伦点名要见的人之一,安排与她吃了一顿饭。多年不见,我感到廖公老了,比较憔悴。但是一开口说话,神情依旧。海伦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:“啊,你还活着,真好!”他哈哈大笑。后来还向别人说,这位夫人有个特别的问候方式,就是“啊,你还没死”!那次只叙旧,不谈时事,海伦很兴奋,话比较多。她见他活着就满意了,却没有问他这几年的遭遇,这样,廖也就避免了对“文革”讲违心的话(当时对海伦·斯诺的接待方针之一,就是要让她“理解”“文革”)。
从中日建交到改革开放,当然是廖公大显身手的机会。另外侨务工作,也是廖公有特殊优势的领域。我记得他说过,他收到许多访问香港的邀请,但是他不敢去,因为廖、何两家在香港的远近亲戚至少有四百人以上,他如何应付得过来!当然还有散见于海外各国的也不在少数。正因为如此,侨务工作的领导非他莫属。
1982-1983年,我第一次在美国做访问学者,那是中美开展学术交流之初,双方都很重视。那时我国在对外关系中还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框框和僵化的教条,我自己其实思想也不大解放,但是过去至少有一些“看世界”的基础,这次有机会在美国获得感性知识,并比官方派出的人员行动自由一些,接触面更广泛,了解实情更多一些。不免对中美关系乃至我国整个对外关系有一些新的认识,对我国的惯常思路和做法有一些反思。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,人微言轻,如果有什么“建言”,通过正常途径,是很难冲破层层关卡上达的。我当时能想到的、够得着的,而又估计能听得进我的意见的,就是廖公了。当然廖公当时又已担任各种要职,是大忙人,并不专门负责对美工作,与我也不属于一个系统。但是不知怎地,我相信,我如果求见,他会见我,以他对新鲜事物的兴趣和敏感是会有兴趣听我谈的。所以,我暗中决定,在1983年夏结束访问后回国,就设法求见他一次,把我的想法说出来。不料,就在我回国前,顺访加州,住在中国问题专家何里汉(HarryHarding)教授家,有一天早晨,他告诉我“廖承志先生去世了”。我感到十分突然,黯然神伤久之。我失去了一个再见他的机会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这样的人物是特殊历史的产物,不可能有来者,他才75岁,不能算老,在中国刚刚开放的关键时刻失去这样一位人物,其损失是难以弥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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