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茶馆》的重新演出,依然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,首都剧场里场场客满,一票难求。等到1984年就已经演出了四百多场,这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写出的剧本里,其寿命之长、影响之大是绝无仅有的。尽管拍了电影、电视,一演再演仍然受到欢迎。同时,内行人赞成,外行人也赞成;年纪大的人喜欢,年轻人也喜欢;中国人爱看,外国人也爱看。说到中国话剧的现实主义传统要提到它;探讨新的现代戏剧观也要拿它作依据。笔者认为在“中国话剧百年”里,前五十年要属《雷雨》,后五十年就要属《茶馆》,因为它们既经过了观众的考验,又经过了历史的考验。可以说,《茶馆》就是这么一个独特的、耐人寻思的戏剧现象。正如一位老戏剧家所言:“《茶馆》是一部内蕴丰富的舞台艺术作品。人物性格的鲜明塑造,人物心理、感情的真实开掘,与生动、有韵律美的语言、形体动作和场面调度的结合;严格现实主义与戏曲传统的风韵相结合;其中还融汇着象征等‘表现美学’的因素;它把‘人艺’在此以前的美学追求和导演、演员的现实主义的基本功力汇集于一身;既有比较深厚的传统,又有新意;既是民族的,又是现代的。它不仅是‘人艺’五十年艺术追求的总结,而且成为中国话剧史上的一块里程碑。”
这里,还要特别提到的是1980年9月《茶馆》赴西德、法国和瑞士演出,作为中国话剧第一次登上国际舞台,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和深刻的影响。它被《莱茵内卡晨报》誉为:“远东戏剧的奇迹”、“史诗型戏剧的典范”。它也被《费加罗报》称为:“和契柯夫一样,老舍描写的是过渡,是变化,是决裂;和契柯夫一样,老舍叫我们了解,有朝一日,可能在这片废墟上,会诞生一个新世界,一个公正而美好的世界。”
可以说,正是改革开放给了《茶馆》以第二次更加辉煌的生命,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历史新时期的到来,那么,《茶馆》将永远是一具戏剧的“死胎”,无声无息不见天日。而如今,在中国话剧历史的长河里,《茶馆》算是于黎明时分的一声雄鸡报晓,美哉,壮哉,亮哉。
一部新戏的诞生
1980年的早春季节,乍暖还寒。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长的胡耀邦同志,在京西宾馆召开了“剧本创作座谈会”,我有幸参加了这次历史性的盛会。
胡耀邦同志在会上,要求我们文艺工作者做到八个大字——“敢想敢干,百折不挠。”他说:“我觉得当前最可宝贵的就是这八个大字。要实现四个现代化,开创我国文学艺术新的大繁荣时代,干前人没有干过的伟大艰苦的事业,你不敢想敢干、百折不挠,那怎么干得成!我们的队伍太小了,我们不是一支大军,是一支小军!……十几年来,我们这支队伍受到很大损失。有些同志因自然规律而凋谢了,有的同志则是被摧残死的……”说到此处,他忽然从座位上站立起来,激情地举起双手大声疾呼——“单凭这一点,我们的党就要发誓,坚决不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,无限上纲,因而把作者打成反革命!”顷刻间,会场里先是一个震撼后的停顿,接下来便是响起了雷鸣般的热烈掌声,不少人流出了难以控制的泪水。我作为一名普通的文艺工作者、剧作家,也动容了,眼睛红润了,心脏速跳了。如今这一壮观的场面依然犹如在眼前,它将定格在新中国的历史长卷上,我已经记住了28年,我还要记上一辈子!
那个时候,我刚刚按照剧院的安排,深入到京绵三厂体验生活,搜集素材,准备创作。然而,在诸多的新型社会矛盾面前,特别是尖锐、复杂、深刻的新型社会矛盾面前,我有些犹豫不定,裹足不前了。到底要不要真实地反映这些矛盾冲突呢?我不敢也不能找出正确的答案来。当想到要触及某些领导干部身上的阴暗面时,历史的教训不能不使我战战惊惊,心有余悸。然而,正是胡耀邦同志的这一席沉甸甸、热乎乎的话语,使我当时的创作思想和精神状态注入了“鼓足勇气、奋力向前”的要素。经过一段认真的学习与思考以后,我的脑子里逐渐形成了以下的一些理念:“一个作家只能在矛盾冲突当中,来表现我们时代的本质和社会的本质。”“不敢触及生活中的阴暗面,写光明面也不会真正有力量。”“作家的社会职责要求我们站到时代的尖端,以历史的眼光和社会的角度,去观察生活、表现生活和提出问题。”……为此,我打定主意,痛下决心就写反腐倡廉的主题,并且一口气写出了《谁是强者》的剧本。北京人艺通过剧本以后,在1981年的秋冬组织了排练和演出。由林兆华担任导演,吕齐、修宗迪、严敏求、李士龙等主演,成为全国话剧舞台上第一部以反腐倡廉为主题的剧目。大约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,演出以后的经历是曲折坎坷的,我们所有主要创作人员——也包括剧院领导,都有些心神不定,紧张异常,惟恐演出在政治上“越过雷池一步”,乃至会遭到“枪毙”的噩运。正式演出虽然开始了,观众踊跃一票难求,反应也比较强烈火爆,但是我们的心总还是高悬着放不下来,而市文化局的领导更是着急地等待高一级乃至中央领导来表态。可以说,他们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请中央领导看戏上。因为在这种情况下,一切都处于悄悄的“冷处理”状态,新华社以及各个报纸、杂志都迟迟不敢发消息、谈观感、做评论,乃至观众的座谈会也不便组织。那时,我才深切体会到一个戏在演出以后毫无反响,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,这才是最能折磨人、伤害人的。实际上,剧本里描写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社会大事件,只不过是写了一个棉纺织厂厂长袁志成,为了加快实现“四化”建设,在扩建新车间的过程中,遭受到各个相关单位的要狭、利用、盘剥,逼迫他向不正之风就范、投降;面对“关系学”的重重包围,他也一度动摇做了让步和妥协。可是,当袁志成违心地去给“关系户”供电局上供(仅仅是一条毛毯)时,又实在容忍不了对方的胡作非为,乃至“狮子大开口”,终于拍案而起,痛加指责,扬长而去。结果,纺织厂自然还是得不到增加供电,新车间也开不了工。而且,戏里最大的要批评的对立面人物,也只不过是市轻工业局的党组副书记,这就仿佛是捅破了老天似的,被看作为“离经叛道”的“另类”。因为,那时的文艺作品中只能写一点农村生产小队长、大队长的毛病,连写老干部的毛病都是犯大忌的。也就是说,那时作家还处于一种“帽子很多,胆子很小,但求无过,不求有功”的被动、消极、无奈、沮丧状态。
老实说,那样“眼巴巴等待领导表态”的日子是很难熬的。当时,导演林兆华就发牢骚说:“讲心里话,我对反映现实斗争的戏,是有创作热情的,甚至偏爱。但现实总给我一个感觉——搞一出现代题材的戏像是后娘生的孩子,而搞一出中、外名剧,一是不要审查通过,二是宣传部门毫无余悸的宣传,三是也容易出名。”而我作为剧作者也遇到了许多好心人的种种规劝——一,最好回避现实生活中尖锐的、不易解决的矛盾;二,表现现实生活矛盾,分寸不好掌握,只能是吃力不讨好;三,社会问题提出得再正确,解决的方法再恰当,也会显得虚假、浪漫,观众根本难以相信。……如此等等,简直就是等着下“停演”的命令,卸妆、回戏了。
没有想到的是,大约一周以后就雨过天晴,峰回路转了。12月9日,时任中共中央宣部副部长、中央文化部副部长的贺敬之同志不请自到来看戏,在戏演完以后,又到休息室和我们主创人员以及曹禺院长,谈到深夜12点多钟。老贺主要是肯定了这个戏,认为该戏在反映四化建设的火热生活,表现新的历史转折时期的矛盾冲突,塑造具有新的时代特征的四化创业者形象,以及坚持革命现实主义艺术方法等方面,都获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。同时,提出要好好宣传这个戏。时隔不久,12月16日习仲勋副总理又来看演出,同样对戏给予了充分肯定,并要求我们的胆子再大一些。他说,党风不搞好怎么能进行“四化”建设呢?接着,12月20日《文艺报》和《人民日报》文艺部联合召开了数十人参加的首都文艺界人士座谈会,连续畅谈十二个小时,对戏从多方面进行了评论、论证、探讨,既肯定了成绩,又指明了不足,也提出了相关的文艺创作问题。这次的“座谈会纪要”还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全文发表出来。在这种情况下,来看戏的观众更是猛增,应接不暇,北京人艺只好排演了两组同时演出。据不完全的统计,1982年上半年在全国范围内,先后有一千多个剧团(包括戏曲剧团的改编)都演出了这个戏,形成了一时的“热点”。此后,该戏又获得了中央文化部和中国剧协颁发的“全国优秀剧本奖”,和北京市的优秀剧本一等奖和优秀演出一等奖。
过了一段时间以后,我们才得知,那天老贺来看戏之前不久,在向胡耀邦同志汇报文艺创作情况的时候,胡耀邦同志着重强调——一定要让作家们放开手去写,怎么可能是一揭露社会矛盾冲突就会犯“反党”错误呢?
这就是在改革开放初期,我亲自经历过的一件事。当时,我和大家一道看到了改革开放给祖国带来的新气象,以及给文艺事业带来的日渐繁荣。今天回忆起来,也是很能令人深思的。让历史告诉未来吧。首先,在文学艺术创作领域同样是非搞改革开放不可的,否则就没有出路,现在仍然需要我们继续“敢想敢干”;其次,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,也是充满荆棘和坎坷的,现在仍然需要我们继续“百折不挠”。难道事实不正是如此吗?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。”
邓小平同志曾语重心长地说:“我们要赶上时代,这是改革要达到的目的。”而改革开放的实质是思想解放,从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”大讨论开始,独立思考的风暴不可阻挡地来临了,我们渐渐地确立起新的价值观、人生观,在这过程中充满了探索性、创新性和突破性,中国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着宏大的从来没有过的奇迹。
笔者想,这篇短文绝不仅仅是述说那时人文事件的起伏跌宕,而是力争在透视人文事件的背后当中,引发读者对于中国文艺史的经纬曲折,乃至整个中国历史的经纬曲折之深入思索。纪念是为了迎接未来。也许,这才是最好的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。